今晚本届世界杯将迎来最后一战，一星法兰西对没星克罗地亚，这也是年以来争冠两国人口体量差距最悬殊的一次对决（万对万）——顺便说一句，本届比赛中人口体量差距最大、也是历届比赛人口体量差距最大的一场较量是尼日利亚对冰岛，双方人口比是惊人的:1,这也把16年前中国对哥斯达黎加一役创造的:1踢下了冠军宝座，不过这两场比赛也有不同：尼日利亚赢了小国对手，中国队想赢，人家不干，想平，人家也不干，最后硬是没赢也没平——赛前专业人士和吃瓜群众继续按惯性看好非洲雄鸡法国队，不过谁也不敢断言弹丸小国克罗地亚就没有把狂想曲进行到底的可能。克罗地亚这个小小的国家——略小于两个海南岛——上次在中国拥有这么高的人气还要追溯到遥远的年，同样是世界杯的缘故，让很多人记住了红白格子军团、苏克的左脚和这个新生的国家。

参见上图正中的克国国徽，红白格圆盾上方是五个小盾牌，分别代表了下图中的克罗地亚五个主要地区：由左至右分别是莫德里奇所在的“小克罗地亚”，即首都萨格勒布所在的克国中心地区；佩里西奇所在的杜布罗夫尼克（古城拉古萨，电视剧维斯特洛龙狼传里的君临城取景地）和达尔马提亚（长条状沿海地区）；曼朱基奇所在的伊斯特利亚以及拉基蒂奇所在的斯拉沃尼亚——必须感谢这张图，认识这几位的立刻就能对号入座了，如果您不认识这几位，那么按照图中人物从左至右1、2、3、4，国徽代表的地区顺序就是3、2、1、4。下面就跟大家聊聊克罗地亚的故事。

悠长的古代

热辣辣的现实已经赤裸裸地证明：投胎是个技术活儿。同样，移民也是个技术活儿。19世纪下半叶，欧洲的过剩人口大量移民美洲、南非和澳洲，其中准备去美洲的无疑面临着是选北美还是选南美的抉择，在当时看来，北美（主要是美、加）已经是比较成熟的工业社会，生存压力大，而南美（主要是巴西、阿根廷）更有田园牧歌的气质，时值“不列颠治下的和平”，出口肉类、粮食和原料的阿根廷、乌拉圭日子也滋润得很，于是很多移民（尤其是闲散惯了的西班牙意大利移民）都依然跨过赤道进军南美，没料到后来赶上一波波军事独裁、经济衰退、出口替代战略崩盘、中等收入陷阱……一路跌跌撞撞被扣上了“拉美化”的标签，马黛茶也越喝越涩。再看移民北美的朋友们，失去德国国籍的老特朗普的孙子当上了米国大总统，纽约的西西里老乡中涌现了唐·科里奥尼式的教父们，实在不济混进芝加哥各大肉联厂的波兰兄弟们也能吃香肠吃到饱——殊途终不能同归！

把话头扯回来，我们继续说旧大陆的事儿，欧罗巴洲地处欧亚大陆极西，历来是风起南俄草原的民族大迁徙的最后一站。自日耳曼部落接二连三被匈人及其跟班驱赶着西进南下之后，东欧、巴尔干成了斯拉夫诸部落的移民目的地，西斯拉夫人进入中欧心脏地区，南部斯拉夫人则成为了巴尔干山民。比起占领了潘诺尼亚平原水草丰美的牧场的匈牙利人、征服了高卢富饶之地的法兰克人、席卷南不列颠的盎格鲁撒克逊人，讲克罗地亚-塞尔维亚语的诸部落来到的现南斯拉夫地区就属于移民目的地的hardlevel——山高路远坑深，入侵者纵横驰奔，一三五来防火，二四六来杀人，周日专门抢亲。他们所处的位置一步步演变为民族、宗教、文化的断层线。亨廷顿在《文明的冲突和世界秩序的重建》中指出，异质文明的断层线上孕育着未来的尖锐斗争，其实不用他预言，克罗地亚的先民们已经有了最真实的体验。西部的天主教会和东部的东正教会及各自世俗政权在这一地区的长期反复争夺，造成了克-塞语言共同体日益加深的文化区隔，进而造成了越来越大的民族差异，克罗地亚人信了天主教，用拉丁字母；塞尔维亚人奉了东正教，写西里尔字母——一旦分开，再难合一。一旦心理的距离拉长，这对千年兄弟也就难免阋墙了。

文明（宗教）的断层线

年，克罗地亚大公托米斯拉夫自封国王，克罗地亚王国成立，据有今克罗地亚大部、波斯尼亚大部的土地。

此时，王国北邻终于定居下来的匈牙利，南面先后与拜占庭帝国和后来的威尼斯共和国争夺达尔马提亚海岸地区。年，克国王遇刺，引发继承危机，寡妇王后是匈牙利王妹，她向乃兄求助，匈牙利遂卷入斗争，直到年，各方达成一致，克罗地亚与匈牙利结为君合国，由匈牙利国王继承克罗地亚王位，克罗地亚仍保留自治地位。此后很长时间内，克罗地亚的北部边界较为稳定，南部的达尔马提亚地区则长期不在克罗地亚政权治下。里耶卡、扎达尔、杜布罗夫尼克等繁荣的港口城市，不是自治就是处于匈牙利或威尼斯人控制下，弱势的克罗地亚人难于分润。

里耶卡，意大利人叫它阜姆，克罗地亚最大海港，第三大城市

扎达尔，又称扎拉，十字军第四次东征时，受威尼斯人胁迫和引诱，袭击了当时的威尼斯商业对手，匈牙利国王治下的扎拉

杜布罗夫尼克，古称拉古萨，长期是自治的城市共和国，商业发达，景色宜人，《权力的游戏》剧中君临城的取景地

维斯特洛龙狼传剧照

Hardlevel当然不会仅限于此，随着14世纪奥斯曼土耳其人的频繁来袭，克罗地亚成为基督教诸国抗击奥斯曼入侵的前沿阵地，东北部的斯拉沃尼亚等地陷于敌手。临近的波斯尼亚地区还慢慢出现了大批讲克罗地亚-塞尔维亚语的穆斯林，民族宗教矛盾更趋复杂。物极必反，年，在维也纳城下，扩张达于极限的奥斯曼军队被欧洲诸国联军（尤其是波兰来援的翼骑兵起了关键作用）击退，哈布斯堡王朝逐步收复失地，被土耳其占领的克罗地亚土地也光复了，而他们的塞尔维亚表亲和波斯尼亚改宗者表亲则多在奥斯曼枷锁下挣扎了一百多年。

动荡的生活、激烈的冲突造就了克罗地亚山民的性格，英国人帕尔默写道：“山区人心胸褊狭遇事不能容忍的性格，似乎不时在本地人和入侵者身上同样养成一种残忍性，而这种残忍性有时竟令人可怕地轻易越过了可以接受和姑且宽恕之间的界限”，把他们锻造成了出色的士兵。

哈布斯堡治下的觉醒

打败土耳其之后，惊魂未定的哈布斯堡王朝在克罗地亚地区设置了军事保护区，严密监视仍在土耳其占领下的波斯尼亚。直到年，哈布斯堡王朝从土耳其手中夺取了波斯尼亚，边境外扩，成为内地的克罗地亚才取消了军事保护区。

比起枕戈待旦几百年的克罗地亚，它的另一个小表亲斯洛文尼亚人则过得相当惬意——克罗地亚归属哈布斯堡二元帝国的匈牙利部分，斯洛文尼亚则在帝国腹心的奥地利部分，甚至被看作讲斯拉夫语的奥地利人，文化水准、经济发展都远高于其南斯拉夫诸表亲。18世纪末，第一家斯洛文尼亚语报纸创办，斯拉夫语言文化得到系统整理发掘，由语言而文化进而民族的民族主义发展路径初露端倪。

到19世纪50年代，克罗地亚文化经历了一次复兴，民族意识也进一步觉醒。年，南部斯拉夫艺术与科学学院建立，年，一所大学建了起来。一些克罗地亚知识分子开始畅想以他们的首府萨格勒布为中心，把塞尔维亚人、黑山人、保加利亚人等南部斯拉夫兄弟联合在一起，组成一个南斯拉夫联邦。

与展开畅想的克罗地亚人不同，他们东边的表亲塞尔维亚人正在逐步从土耳其人手中争取自治，进而赢得独立，南部斯拉夫人独立的旗帜也正式落入了塞尔维亚手中——克罗地亚人作为奥地利皇帝治下匈牙利王国之下的一个地区，确实没法和独立的塞尔维亚王国竞争。

年，被勃兴的普鲁士击败的奥地利为了续命，由奥地利帝国摇身一变为奥匈帝国，把匈牙利人也拉进了主体民族行列，利用匈牙利人压制其他民族。在克罗地亚地区，匈牙利总督们除了试图推行匈牙利化政策，还积极利用克罗地亚和塞尔维亚人（克境内有少数塞族）的宗教、经济矛盾搞分而治之。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皇上总是好的，都是下面的奸臣坏——基于这些东西方共通的朴素群众心理，克罗地亚群众对远在维也纳的哈布斯堡皇帝心存幻想，对帝国保持忠诚，尤其是对于反匈的皇储费迪南大公，更是寄予厚望（也正是因为如此，费迪南大公被塞尔维亚人视作南斯拉夫联合事业最危险的敌人，最后由爱国青年＼恐怖分子普林西普在萨拉热窝枪杀之）。直到年，众多克罗地亚族士兵仍然愿意在讲德语的军官带领下与塞尔维亚表亲作战。

同床异梦

久病床前无孝子，大树倒时众人推——战前苟延残喘的奥匈帝国架构终于没有熬过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狂风暴雨，双头鹰旗降下后不再升起，被德意志人和匈牙利人压制的诸民族纷纷在海的那一边威尔逊总统“民族自决”的春风里自立门户，畅想了百年的南部斯拉夫人国家——塞尔维亚-克罗地亚-斯洛文尼亚王国正式成立。与那些满脑子民族大联合的浪漫主义念头的知识分子和热血青年想象不同的是，新国家并不是什么联合，而是旧有塞尔维亚王国的扩大，塞尔维亚人牢牢控制了政权和军权，其他民族事实上处于从属地位。

对克罗地亚人来说，只是压迫者说的话从听不懂变成了能听懂，其他一切照旧——这是老二的悲哀，恰是老三的机遇。斯洛文尼亚人被塞尔维亚人引为跟班，尤其是在其他民族文盲率畸高的情形下，政府、银行等部分的很多中高级岗位都被斯洛文尼亚人占据，特别是在奥地利治下多年养成的高效率和廉洁（只是和其他南部斯拉夫人比较而言），使他们看上去是塞尔维亚人可靠的合作者。塞族和克族平民眼中，斯洛文尼亚人就没有那么可爱了，塞族平民叫他们“我们的捷克人”，克族平民更直白地叫“我们的犹太人”。

几个南部斯拉夫民族的初次婚姻是苦涩的，原来日子没有想象中美好：年，一名黑山议员枪杀了两名克罗地亚议员，击伤一人；年，一名马其顿刺客在法国马赛枪杀了南斯拉夫国王亚历山大，该刺客背后站着克罗地亚独立派法西斯组织“乌斯塔沙”。

国内还是一团乱麻，国外已是山雨欲来。纳粹在德国上台，国际局势日趋紧张，战战兢兢的南斯拉夫政府眼睁睁看着德国合并了奥地利，对捷克斯洛伐克步步紧逼，不得不曲意逢迎。对内也迎来了进一步寻求民族和解、稳定国内形势的努力，经过几个月的谈判，年8月，南斯拉夫政府和克罗地亚代表达成协议，给予克罗地亚“相当大”的自治权力，并在整个王国贯彻联邦的原则。然而，这一努力对于挽救内忧外患的南斯拉夫国家，已经意义不大了。几天之后，德军闪击波兰，二战全面爆发，地处重要战略位置的南斯拉夫想置身事外已无可能。

“乌斯塔沙”和铁托

20世纪二三十年代，法西斯主义还没有人人喊打，甚至在不少人眼中尚属救国良方，摩登过一些日子，遥远的东方尚有蓝衣社这样的回响，与革命摇篮罗马隔海相望的克罗地亚人自然也有所行动。萨格勒布律师巴维里奇在年创建了克罗地亚法西斯组织——“乌斯塔沙”，意为革命者。他们最著名的一次行动就是指使枪手暗杀了国王亚历山大。随着年德军全面入侵南斯拉夫，乌斯塔沙也跟着衣锦还乡，还承蒙德国和意大利太君赏识，得以组织傀儡政府克罗地亚独立国。克罗地亚独立国的版图除克罗地亚本部外，还包括了塞尔维亚部分土地以及整个波斯尼亚和黑塞哥维那——这是现代克罗地亚拥有过的最大版图，尽管背后是轴心国的坦克。

作为轴心国附庸的克罗地亚独立国

乌斯塔沙标志

虽然在治国方面，乌斯塔沙没能达到纳粹的高效率，甚至连意大利法西斯党的表面功夫也没能学到位，有一件事它确实相当高效，直追德国老大哥，这就是修集中营，搞种族清洗。他们学习了一些老大哥的种族主义理论，杂以传统的民族仇恨和社会歧视，确定了屠杀对象——塞尔维亚人、犹太人、吉普赛人。几百万人口的国家修了超过十个集中营，最大的杀了超过八千人，虽然和纳粹那种百万受害者集中营不能比，但也算骇人听闻了。更可悲的是，有些低层乌斯塔沙分子为了表面对民族对祖国的忠诚，不得不听任自己的塞尔维亚妻子孩子被杀。值得一提的是，穆斯林被视为信仰伊斯兰教的克罗地亚人，基本未受迫害。纳粹德国还以波黑穆斯林为主组建了两个武装党卫队山地步兵师，用于对游击队的作战。

无独有偶，南斯拉夫境内的塞尔维亚民兵武装“切特尼克”也以种族屠杀闻名，他们四面出击，既打德国人和克罗地亚人，也打穆斯林和共产党，战争后期甚至为了打共产党而与德国人合作。不同于乌斯塔沙的是，切特尼克还有一个绝招——集体强奸，尤其是对穆斯林妇女——五十年后的波黑战争中，塞尔维亚武装分子还在用这一招，可知有些东西真是一脉相承。

—年无疑是南部斯拉夫人民历史上的至暗时刻之一，到战争结束时，南斯拉夫已经损失了十分之一的人口。

德军入侵之后，南斯拉夫抗敌的中流砥柱是铁托领导的南斯拉夫共产党，他们在艰苦的斗争条件下顽强奋战，牵制了德军大量兵力，不仅为南斯拉夫抗战，也为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的胜利作出了重大贡献。战后，铁托和南共也顺理成章地接管了全国政权，建立起第二个南斯拉夫政权。

铁托，第二南斯拉夫的缔造者

从包办婚姻到大打出手

战后成立的南斯拉夫联邦共和国，展现出与战前的加强版塞尔维亚显著不同的特征，真正采取了联邦的形式——六个共和国和两个自治省，牢牢压住了人口最多的塞尔维亚，这一次的南斯拉夫大联姻是一场包办婚姻，铁托和南共的强势让其他政治势力和主张都无缘置喙。六国当中，斯洛文尼亚和克罗地亚经济发达，对其他地区进行了大量转移支付，其他几国几省，特别是黑山和科索沃，相当穷。

同时，铁托也注意打击各民族的分裂倾向——尽管他是克罗地亚父亲和斯洛文尼亚母亲的儿子，但他并未寻求克、斯独立，而是想要一个地区大国级别的南斯拉夫，甚至要有世界级的影响。这一点和很多出身少数民族的国家领袖相似，加利西亚出身的弗朗哥一心镇压西班牙各地的分离主义，维护中央集权，

弗朗哥，在墨大先生和希二哥死后，他又执政了三十年

格鲁吉亚出身的斯大林全身心构建百多个民族组成的庞大苏联，大概心情都是一样，吃饭要吃大碗，掌权要掌大国。

年，南部斯拉夫最后一个奇里斯马型的领袖铁托同志病逝，被压多年的民族精神弹簧强劲反弹，各共和国独立倾向和塞尔维亚的大民族主义如决堤的洪水，一发难收，特别是到了80年代末，世界格局发生巨大变化，本来就对转移支付不满、深感被穷亲戚拖了后腿的斯洛文尼亚和克罗地亚率先宣布独立，塞尔维亚人占主体的前南人民军立刻做出反应——由于隔着克罗地亚，人民军选择了对斯洛文尼亚战略放弃，集中对付克罗地亚的策略。受伤的总是克罗地亚，收益的总是斯洛文尼亚，不得不说地理位置乃是决定国运的重要因素，无论到了什么年代都一样。

大炮一响，百姓遭殃。战后欧洲最大规模的集体屠杀——斯雷布雷尼察大屠杀就是一例。无数的升斗小民的生活一夜之间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本届世界杯对阵塞尔维亚的比赛中做出双头鹰标志的科索沃难民后代有幸到了瑞士，平安长大。而克罗地亚儿童卢卡·莫德里奇就没有这么幸运了，他的爷爷被撤退中的塞族武装杀死，一家人逃难到海滨城市扎达尔，住在难民旅馆，一贫如洗。难民儿童卢卡只能与足球为伴，后来被球探发现，一步步踢了出来，最后来到皇马，成为中场魔术师，现在又率队闯入决赛，极有可能创造历史。

卢卡，战争难童，足球明星，下一步，世界冠军？

和年轻的卢卡一样，年轻的克罗地亚共和国顶住了塞尔维亚人的进攻——在北约和伊斯兰国家的支援之下，和二战中一样，克族、穆族共同对付塞族。打到年，在美国代顿，和平协议签署，克罗地亚和波黑的疆域最终得到了确认，各族的战犯开始遭到通缉，陆续到海牙受审。

今日，决赛

世界上很多国家已经承平日久，而古老的克罗地亚民族、崭新的克罗地亚国家才刚刚告别战争，拥抱和平。本次世界杯克罗地亚克服重重困难，连踢三个加时，迎来了最后一战，即使惜败，也已经令人动容，如果获胜，更将是一段传奇。让我们拭目以待吧

主要参考：

帕尔默：《夹缝中的六国——维也纳会议以来的中东欧历史》，商务印书馆年版。

瑟利耶：《中欧人文图志》，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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